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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4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②)︱鲍贝:平伯母

鲍贝 十月杂志 2022-10-16



鲍贝,现居杭州,毕业于北京理工大学。中国作协会员。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学员。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八届青年作家深造班学员。曾获2011年度浙江青年文学之星奖。有作品在《十月》《人民文学》《钟山》《作家》《西湖》《星火》《山花》《小说选刊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等发表、转载,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。著有长篇小说《观我生》《空花》《书房》《空阁楼》《独自缠绵》《你是我的人质》;中短篇小说集《松开》;随笔集《去西藏,声声慢》《去耐斯那》、《悦读江南女》,《穿着拖鞋去旅行》等。

平伯母

鲍  贝


8


天赐读书读到了高中,几乎是村里读书最多的一个。他的房间既是卧室又是书房,他成了我们村唯一有书架的人。虽然简陋,仅用几块三夹板和几根木头桩子固定在墙上。但那也是书架。上面放满了书籍。天赐每天像皇帝一样检阅它们,并选中一两本来宠幸。

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,每次去平伯母家,就偷偷溜进天赐的房间去仰望一下他的书架。书是拿不到的,我还不够高,跳起来也够不着。拿到手多半也是读不懂的,因为那些书看上去都厚墩墩的,感觉啃都啃不动。

不过,就算能读懂,天赐也不会借。书是他唯一的精神伴侣,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。任何人向他借,他都不会答应。

性格孤僻的人自带气场,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你对他望而生畏、不敢靠近。天赐就是这种人。有一次我又走进他的那间书屋,他正好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放在桌上。书架太高我够不着,桌子上的几本书我正好看到了,出于好奇,我随手拿起一本来翻,还没等我开口向他借,他便朝我低吼:“放回去!

我吓得手一抖,条件反射似的把书丢下,掉头就跑。至今我都不知道那是本什么书,这是我在天赐的屋里摸到过的唯一的一本书。

自那以后,虽然我还是三天两头跑去平伯母家里玩,但天赐的那间屋子,却再也没敢进去过。也许在天赐眼里,我还是个小屁孩,完全看不懂这些书,摸一下都不配。他从不拿正眼看我,也不跟我打招呼,任何时间都不打招呼,完全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。我以为他只是对我这样,渐渐发现,他对任何人都这样。后来我读书在外地,工作也在外地,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,自然也就没时间去平伯母家了,也不知道天赐在干什么。

偶尔回家,我妈都会跟我讲一些关于平伯母的事和平伯母家的事,都是老生常谈,听了几十年,听得我耳朵都长了茧。而天赐的事,却每次都令我感到惊诧与好奇。

二十多岁的时候,天赐的梦想是写一本书,也就是说,他想当一个作家。他疯狂花钱订杂志,疯狂地四处投稿,退稿信如冰凉的雪片,堆得比他拥有的书籍还多。为了实现梦想,他拒绝参加任何工作。他认为工作只会占用他的时间,分散注意力,他要集中所有的精力、时间和意念,用来对付写书这件事。

平伯母对天赐说:“天赐,你啥事儿都不干,总有一天你会饿死的。

天赐拧着脖子,回了平伯母一句:“怎么可能?你把生活条件降下来,降到一日三餐粗菜淡饭,不买奢侈的多余的物品,不就可以活下去了?

“没有钱怎么活得下去?

“这些道理你不懂。你去寺庙和庵堂里走一走,去看看那些和尚、尼姑是怎么生活的,不都活得好好的?

“和尚和尼姑是有人供养的,寺庙里都有功德箱,每天都有善男信女往那个箱子里捐钱。

“你也可以供养我啊,等我今后出了名、赚了钱,我再来供养你。

于是,平伯母天天在地里埋头种菜,种一些应季的农作物,供养天赐的一日三餐,娘俩每天粗菜淡饭,日子倒也过得去。

为了给天赐增加些肉食,平伯母在院子里养了一群鸡和一群鸭。天赐嫌鸡和鸭太吵,影响创作灵感,勒令平伯母全都杀了吃掉,或者直接赶出家门不要了,反正不许它们进入院子。

平伯母舍不得,有些鸡鸭刚养没多久,还不能吃。为此天赐好几天都不理平伯母。无奈之下,平伯母把鸡和鸭都赶到了我家,由我妈代养。她家院子里后来养了一头猪。猪很笨,又是单独一头,没什么好吵的,吃饱了睡,睡醒了吃。臭是臭了一些,但天赐还是接受了。

有一次,我妈和我闲聊,说你看天赐,平时哑巴似的,见了谁都不开口,人们背后都在说他没教养,书读再多又有什么用呢,还想当什么作家。对了,作家是个啥玩意儿?

“作家就是写书的人。”我说。

“哦,书写出来有什么用,又不能当饭吃。”我妈很不屑,撇了撇嘴,又一转念,说,“又不是过去,文章写得好就可以去考个状元什么的,捡个官当当。这个天赐八成是戏文看得太多,把自己想象成古代的书生了。他最近还收了个书童呢,真是要命——”

我妈说着说着,自个儿便乐了起来,拍着腿大笑。

村里好多人说到天赐,说着说着都会笑起来,都认为天赐好高骛远,所做的一些事情不仅令人发指,还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。

庆山伯父曾经说过天赐这个人“心比天高,命比纸薄”。知子莫若父。只可惜庆山伯父这一生都没好好地陪过天赐,由于平伯母的阻挠,连和天赐说个话的机会都没有。

而作为母亲的平伯母,对天赐所能做的,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溺爱,还有“梦想万一实现了呢”的侥幸。

我们村里经常有戏班的过来唱越剧。戏文里的书生无论穷富老少身边都会跟着个书童。我还以为我妈也是戏看多了,说天赐最近收了个书童,不过是一句玩笑话,谁知道还真有这回事。那个甘愿当天赐书童的人叫鲍望天,有点“一根筋”。都说一个人的名字里蕴含着许多命相暗示。不知从哪天开始的,望天每天跑天赐家去黏着天赐,上班一样风雨无阻。有一次,天赐跟他说:“我的名字是天赐给我的意思,而你的名字呢,是望着天,望着天赐的意思。

望天记在了心上。望天那年十四五岁,小天赐七八岁,天赐说什么望天都听,天赐让望天去干什么,望天二话不说全都干。两人不知怎么就说好了,一个当书生,一个当书童。正式定下“主仆”关系的那个晚上,两个人双双跪在天赐家的院子里,对着天地拜了拜,还刺破手指,滴了几滴血在两碗水里,一口干了。

我妈说:“想不到吧?天赐还是这样的人,他的心可高着呢,他要是生在古代有钱人家,估计每次出门都要一堆随从、丫鬟、跟班。不得了呢。

那些年在农村,书籍还是稀缺资源,能够关起门来读书的人少之又少,因此,整天把自己埋在书堆里,不干活,不去想柴米油盐,不沾风花雪月的天赐,毫无疑问是个奇人、高人、超人,值得所有少年用一颗纯真的心去仰慕、去崇拜。

天赐还没有当上作家,还没有出名,还没有赚到钱,还没有记者上门来采访,他只是拥有了一个常人不敢想的惊世骇俗的梦想、并朝着这个梦想的方向走,就已可以不用下地干活,不用去做任何家务事……单就这件事已让望天崇拜得一塌糊涂,跟天赐在一起,就是跟英雄在一起,跟伟人在一起,跟梦想在一起。

望天家里不算穷,但每天总有一堆累活、脏活要他去干,整天被他父母差到东、差到西,就没个空闲时间。晚饭过后才是难得的清闲时光,他全都献给了天赐。

天赐做梦都没有想到,就是这个对他死心塌地、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望天出卖了他,把他隐秘的生活细节和他们之间对谈的知心话、私房话、俏皮话、玩笑话……全都宣告天下。他忘了望天是个“一根筋”,完全做不到守口如瓶,甚至不太知道有些话为什么不可以说出去。

关于天赐的传闻一传十、十传百,全村的人包括我妈都知道了天赐的梦想和他每天在做的点点滴滴。最后当然也会传到平伯母那儿。别的事儿传来传去,平伯母听过也就过了,觉得那些都不是个事儿。有一件事却把平伯母惊得目瞪口呆,几乎到痛心疾首的地步。

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。

有一次,望天模仿记者访问天赐,天赐接受了他的采访。两个人说好了要有问必答,不许撒谎,要讲真话。为了逼真,采访的内容据说是经过天赐反复修改和校正的。因为是一篇采访稿,涉及两个人的谈话内容,理应各持一份,望天也要一份收藏,天赐同意望天抄在笔记本上。内容如下:


望天:“为什么你会产生当一个作家的梦想?

天赐:“因为这个家对我来说,就像一座坟墓,我的房间潮湿、黏腻、幽暗,就像个不见光的洞穴,而我置身于此,无可选择,亦无处可逃。只有通过写作,才有可能从这里逃出去。

望天:“为什么要通过写作?

天赐:“因为我不是女人。如果我是个女人,或许可以通过把自己嫁出去的方式,从这个家逃到另一个家去,就像我两个妹妹。

望天:“你确定你的两个妹妹出嫁,是为了逃离这个家?

天赐:“我想应该是这样,不然她们为何这么着急就答应人家,她们又不爱他们,之前连面都没见过。

望天:“你妈嫁给你爸,是不是也因为想逃离她原来的那个家?

天赐:“可能吧。

望天:“是因为他们没有爱,所以你爸又去找了别的女人?

天赐:“也许吧。

望天:“那你两个妹妹是否也会变成和你妈一样的人?

天赐:“我不知道。

望天:“你以后娶媳妇会娶什么样的?

天赐:“还没想这些,但我想我绝不会娶像我妈那样的。

望天:“你是否也觉得你妈很可怜?

天赐: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。

望天:“你也恨她吗?

天赐:“非常恨。

望天:“为什么?

天赐:“她让我看到毫无意义的生活,每天都在我眼前持续和重复,我很压抑,每天都感到生无可恋。

望天:“所以,你想逃离这个家?

天赐:“是的。

望天:“除了出嫁和当作家,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

天赐:“办法当然还有很多。比如,离家出走,去流浪世界,出门去打工,去赚很多很多钱……但是那些,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逃离,也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人生。

望天:“你能否说一下,你真正想要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?

天赐:“我还没有走到这一步,它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并不存在,我无法提前去描绘它的形状。可是我一万遍地告诉自己:摆在我眼前的这一切,绝不可能是我的人生。


平伯母的心被一寸一寸地绞碎了。她想大哭一场,但还是强忍着悲伤走进了天赐的房间。天赐正在读一本厚厚的书。平伯母如法炮制,把她一生的委屈、受气、不甘、辛劳、无奈,一样一样地摊在天赐面前,然后歇斯底里地质问天赐,她哪儿做错了?哪儿对不住他了?

天赐早已习惯了平伯母对他的逆来顺受和溺爱,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母亲对着他大吼大叫,全然不顾他的感受。天赐没有吭气,他不与女人一般见识,尤其是像他母亲这样的女人。他轻轻地合拢了书本。

一篇采访稿的杀伤力居然如此之大。在没有形成文字之前,他对他母亲的态度也是一样的。这么多年他的态度一直就摆在那里,摆在他和他母亲之间,摆在这个家的每个角落里。但是,无论他的态度多么强硬、多么冷漠、多么不可理喻,却从来没有惹得他母亲这么对他大吼大叫。

天赐第一次去找望天,反复对望天说:“真的,我从来都没想到过,文字的力量真是太强大了!

天赐与望天割断了一切关系,不许望天再以任何方式和借口进他家的门。



9


三十岁的天赐已经是村里的大龄青年了,平伯母为了他的婚事快急疯了。但他仍然拒绝任何相亲机会,也拒绝外出工作,还是一如既往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,每天沉浸在那张吱嘎作响的破书桌前,读书、写书,写书、读书,大师般苦思冥想。

平伯母放弃了为天赐找对象,也放弃了曾经寄托在天赐身上的报仇梦想。她每次在我妈面前说起天赐,总是唉声叹气,说:“天赐就这么废了,也不知道那些书本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东西,会让一个人变成这般模样。有时候,我真想一把火就那些书给烧掉,让他脱离魔咒,重新做人。但我又不敢。

说来也怪,天赐在三十四岁那年突然丧了。他把满屋子的书籍烧掉,连书架也砸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当柴烧掉了。

如平伯母所愿,天赐从此改头换面、重新做人,听从平伯母的安排,迅速娶了一个女人为妻。

天赐大婚,平伯母说到做到,坚决不让庆山伯父参加,要是庆山伯父非来不可,她就当场上吊,或者喝农药死给他们看。庆山伯父再没露过脸,连天赐婚后也没再出现。

由平伯母托人介绍过来的女人叫林寒露。林寒露在嫁过来之前,她和她父母都听媒人说,虽然天赐的性格有点内向,说话冲,办事儿也有点愣,但却是个实诚人,最重要的是,他父亲在这个大村里曾经很有权威,他们认为应该会有很多存款留给天赐。大婚那天的林寒露却发现天赐的父亲并不在场。林寒露意识到这个家庭的关系有点复杂,迅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了一遍。她完全掌握了真相,对平伯母勃然大怒。她认为平伯母是罪魁祸首,所有的罪过和错失都是平伯母一手造成的。天赐两手空空,无德亦无能。她一嫁过来,就要陪着天赐一起承担债务,再没有人能帮他们。

天赐和林寒露办酒的钱是平伯母向人去借来的。林寒露拒绝还这笔债。她的意思是,这笔钱本来可以由天赐爸爸出的。为什么亲儿子结婚却把亲生父亲拒之门外?谁这么有本事跳出来做主张,这钱就该谁去还。

林寒露把所有的原因都归罪到平伯母身上,她理所当然地想着,当初要是庆山伯父不被平伯母活活气跑,他们家的日子应该会很富裕。平伯母稍微通情达理一点,不那么认死理,庆山伯父应该也会拿些钱回来帮衬这个家,他们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清贫。

平伯母本来还想着等天赐长大替她出一口气。没想到这口气还没出掉,另一口气却又堵在了她心窝里。她每天都要想着如何对付林寒露这只母老虎和白眼狼。

毒火攻心了几十年,平伯母的胸口处长了一个奇怪的肿瘤,每次洗澡她都能摸得出来,但是不疼也不痒,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生长着。

那年的平伯母五十多岁,她说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在迅速衰竭、退化,唯独那个瘤每天都在长大,就像她的第四个孩子。夏天的衣衫薄,不知情的人也能一眼看出来,平伯母的胸前仿佛长了三只乳房,两边的乳房塌下去,显得有些垂头丧气,中间的那只却像少女初生的新乳,以傲人的姿势茁壮成长。我妈隔段日子就要提醒一下平伯母,让她去医院看看。平伯母总说生死由命,反正不疼也不痒的,就让它长着吧。

我妈叹息着,暗地里跟我说,你平伯母心里其实是怕的,长这么大一坨肉在胸口,哪个不怕呀,她是真的没钱去医院看病,也没那个时间。

林寒露在四年时间里给平伯母先后生下两个孙女,盼盼和木木。平伯母从此走上了做奶奶的路。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,林寒露是把平伯母当成了免费保姆使用。平伯母不仅包揽了所有的家务,还得为一家人准备一日三餐,白天照看两个孙女,晚上还得哄着她们睡觉。

林寒露只会生,不会奶。她不想跟着天赐在家里种地。种地只会穷死。生完第二个孩子,她就去镇上的菜市场里租了个摊位,做起了买卖海鲜的小生意。两个孙女靠平伯母喂奶粉和米糊养大,个中辛苦和心酸只有平伯母知道。但带孙女是她乐意干的事儿,何况孩子是她的心头肉,抱在怀里随时都能将她的心给融化。但每次看到林寒露回来对她摆出的冷漠嘴脸,她便想甩手走人,再也不管这个家了。然而对下一代的深爱和不舍,让她一次次地忍了下来。凄凉、孤苦的日子硬是被她熬了过去。

两个孙女出生之后,平伯母来我家的次数远没从前频繁了,但抽空偷闲的时候,她还是会带两个孙女过来坐坐。在盼盼七岁、木木四岁那年,平伯母郑重其事地对我妈说出了一桩心事,她总感觉木木哪儿不对劲,没有盼盼那么聪明和乖巧。她怀疑木木的智商有问题,但一直不敢说,总在心里劝慰自己:木木还小,再长大一些说不定就好了。

我妈其实看出来了,平伯母的担忧并非无缘无故。木木很多地方是有点不太正常。但别人家的孩子,你又不好去说什么。木木四岁那年的夏天,半夜里从床上摔下来,小脑袋瓜先着地,当场昏迷了过去。那晚林寒露不在家,她在镇上租房子做生意,很少待在家里。平伯母惊慌失措地抱起木木,使劲揉啊晃啊,一边大声叫着天赐。盼盼也被吵醒了。

天赐听到动静从隔壁房间跑过来的时候,木木已经醒了,一个劲儿地哭。天赐抱过去看了看,发现木木的太阳穴上有一小块暗紫,微微地肿了起来,还有点瘀血,说:“摔肿了,有点瘀血。孩子会哭说明她没有大问题,只是摔疼了,等疼过去了就好。

平伯母松出一口气,赶紧去弄了块热毛巾摁在木木头上。她说:“等瘀血退掉,消消肿就好了。

但平伯母担心,要是林寒露知道了一定会骂死她。她要天赐不要告诉林寒露,她不想跟她吵架。天赐说:“知道了也没什么,哪个孩子没有个磕磕碰碰的,摔一下很正常。”平伯母还是叮嘱天赐瞒过林寒露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

10


如果木木恢复正常,这事儿也就过去了。如果后来盼盼不把这件事说给林寒露听,婆媳之间可能也不至于恶化到后来那般惨烈的地步。

但事与愿违,坏事儿全让平伯母给撞上了。木木自从那夜摔过之后,每天两只眼睛都直勾勾的,除了张口哭,啥都不会。你喂她吃,她就吃一点,你不喂她,她就整天不进食,叫她的名字,她也不搭理,仿佛跟她毫无关系。她像是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。这可急坏了平伯母,她让天赐赶紧带孩子去看医生。

医生检查了木木的伤处,说是受了一点皮外伤,应该没啥问题,再过几天消消肿就好了。

几天后木木还是那个样子,不主动讨吃讨喝,张口就哭,哭停了就直勾勾地瞪着前方,不笑,也不说话。有一天,花阿婆经过平伯母家,她径直推开平伯母家的门,对平伯母说:“你家孩子中邪了,魂不在她身上,要叫魂。

村里人背地里都叫花阿婆为巫婆,她每天穿着件大牡丹花布的衣服,半疯半癫的,喜欢一个人行走在村里的各条小巷子里,喜欢一个人自说自话。她说话神神道道,行事鬼鬼祟祟,平时不太有人理会她。这一次平伯母却把她当成神医一样来接待。

据说那夜花阿婆在平伯母家作法叫魂之后,木木奇迹般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,花阿婆刚一迈出门去,木木就嚷着跟平伯母说:“婆婆,我饿,我要吃——”

后来的日子里,平伯母无数次地向我们回忆起那晚的经历,描述得抑扬顿挫又惊心动魄。只可惜,当时我们都没在场,错过了这次诡异又精彩的叫魂过程。

按理说,木木从床上摔下来这件事,虽然中间发生了点波折,但有惊无险,也算是平安过去了。林寒露却没有过去。她就是要跟平伯母过不去。林寒露很快知道了木木从床上摔下来的事情。她坚定地认为平伯母是故意的。她不相信睡实了的孩子会自己从床上摔下来,摔下来还瞒她的原因无非做贼心虚。

那会儿,林寒露手里已经有了一笔积蓄,她在村口买了块地,要在那儿另起一栋房子搬过去住。但她扬言不准平伯母也搬过去。林寒露觉得平伯母是个被霉运缠身的女人,一辈子命不好,运也不好,谁跟她待久了,都会跟着走霉运。

林寒露平时很少带两个孩子,但总有跟她们接触的时间,她也发现了木木哪儿不对劲,和盼盼完全不同。终于有一天确认了这一事实后,就把责任全部推到了平伯母身上,一口咬定木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,就是那夜被平伯母给摔的,摔错了神经,还被花阿婆作了法,身上附了另一个人的魂灵。因此,木木经常自个儿痴笑,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。那是木木和附体的那个人在对话。

对于林寒露毫无依据的猜测和诬陷,平伯母采取了回避的姿态。平伯母双乳中间的肿瘤越来越大,超过了一个成人的拳头,两边的乳房垂在了肚子上,形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地带。平伯母的所有衣服都已遮不住鼓出来的那坨肉了。有时候木木会一边流着口水,一边指着平伯母,一本正经地说:“婆婆是鬼,婆婆有三只奶奶,婆婆是妖怪变的……”

天赐训斥木木,让她别乱说。林寒露则站在一边,森森然地冷笑着:“她就是个鬼,如果不是,怎会一天到晚作怪,兴风作浪了一辈子,结果呢,害人又害己,一家人才会落到这般地步!

为了拒绝厄运和麻烦,搬新家那天,林寒露果真下了死命令:不许平伯母踏进新家一步。但看在平伯母养育孩子的分上,允许孩子随时回老屋看平伯母。

“说是回来看我,实际上是他们有事外出的时候,两个孩子没地方去吃饭了,来找我蹭口饭吃。”平伯母垂头丧气,脸容憔悴,两只眼睛肿得厉害。

我妈劝她说:“别太往心里去了,你带两个孩子累死累活这么多年,他们既然搬走了,正好可以清闲下来,养养身体。

“这个家突然就这么空了,只剩下我一个人。现在连孙女都不能去看,你说还有什么意思?

平伯母向我妈哭哭啼啼,我帮我妈去小店买酱油和醋,碰见花露嫂也在小店里买料酒。我听见她很爽朗地对小店里的人在说:“我现在炒菜几乎都不用水,全都用料酒,用料酒炒出来的菜就是香,他爱吃,我也爱吃——”

花露嫂看见我来买东西,眉开眼笑地为我让出位置,热情地问我:“回家来看你爸妈了呀?真是女大十八变,你越长越漂亮了!

她看着我笑的脸容真诚明艳、妩媚动人,连眼角的鱼尾纹也像开在眉角眼梢的花儿,令人赏心悦目。

花露嫂也有五十多了。在农村里,活到这个年龄已经算很老了。在这个村子里,有比她年轻的女人,有比她漂亮的女人,也有比她富有的女人,但她可能是这些女人当中活得最自我、最自信、也是最有姿色的一位。一辈子被一个男人宠着爱着,像个宝一样捧在手心里。

回家的路上,我手里拎着一瓶酱油和一瓶醋,不断地思忖着,在这个村子里,还有比她更幸福、更快乐的女人吗?

平伯母还在不停地哭泣,两只眼睛红肿,眼皮子变厚了,眉眼下垂,嘴角下垂,脸部肌肉下垂,整张脸都耷拉下来,没有一个地方是上扬的,偶尔笑的时候也是勉强的。这是一张愁苦的脸,看见这张脸,无论如何,你都不会开心。

我忽然明白,庆山伯父为什么选择了花露嫂,可又对平伯母充满同情和怜悯。我放下酱油和醋,好想过去抱抱她,给她安慰,可最终选择了沉默,我和我妈一样,坐在一边陪着她。

我妈手上的那块毛巾,已经浸满了平伯母的泪水。我知道,等平伯母走后,我妈会立即扑向水龙头,不惜用掉大半块肥皂,反复清洗这块毛巾。我问过我妈:“为什么不给伯母递一张纸巾?

“你伯母是个节省的人,哪舍得用纸巾。你要是不断递给她纸巾,估计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。像她这样,有个地方哭一哭,也是好的。” 我妈回答。

大家都觉得平伯母活不长,她有那么多心事和心病,胸前又挂着个拳头大的瘤,都担心她突然哪天就走了,屋里空空的,都没个人喊一声。只要有两天平伯母没有出来走一走,我妈就会去她屋里转一转,去看看她,陪她说会话。有时做了好吃的,就给她匀一碗端过去。



11


庆山伯父晚年得了肺癌,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烟和酒和喜欢的女人。临死那几天,虽然儿子、女儿和孙女一个都没见着,但花露嫂一直都陪在他身边,寸步不离地照顾他。大家都说,他的一生也算是无怨无悔,也无憾了。

庆山伯父死在花露嫂家。虽然同居了将近四十年,但毕竟不是合法夫妻。花露嫂的儿子也娶了媳妇,他们不能以儿子的名义为庆山伯父举行葬礼,庆山伯父有自己的儿子。他们找到了村干部。村干部认为这事非同小可,就和平伯母、天赐商量,人活着时候无论犯下多大的罪,死了总还是要叶落归根的。

几十年打打闹闹吵下来,大家都知道平伯母的固执和刚烈,都认为平伯母一定不会让庆山伯父回家。他们都带着看好戏的心态,等着看平伯母这次又会怎么闹,会闹出个什么名堂来。

平伯母却满口答应了。庆山伯父终于回到了自己家,躺在他祖上传下来的老屋里。平伯母召唤来两个女儿和女婿,最后才叫天赐和孙女。她以为林寒露不会来。没想到林寒露也来了。

这让她感到意外又惊诧。出于礼节,儿媳妇应该到场,这没什么好说的。但在平伯母内心深处,却不希望林寒露出现,她像是她的克星,自从嫁过来,在每一场的家庭斗争中,平伯母从来就没赢过。这个家的女主人的地位和权利,还没等平伯母拱手相让,就直接被林寒露抢了过去。

平伯母如今的这个家中,既没有决策权,也没有参与权,连发言的权利都没有。总之,无论大事儿、小事儿都没她的份。落到这般地步,她不仅恨林寒露,也恨天赐。她把天赐生下来,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,为他娶媳妇,带大两个孩子。他们搬去住的新家,就在村口处,走路过去也就十来分钟,居然不许她进门。她当然知道天赐没这个意思,是林寒露不让。她恨天赐无能,被林寒露捏在手心里。这些年,她私下里跟天赐反复控诉过林寒露,每次天赐都紧闭双唇,保持着惯常的沉默。有一次,估计是被她说烦了,天赐变得狂躁起来,突然冷冷地回她一句:“林寒露不是你让我娶的吗?你要是后悔了就跟我说,我跟她离了就是。

平伯母想撞墙的心都有,她说:“不是我恨她,是她先恨我,她心里容不下我,你不认为她这样是大逆不道?

“她当然有错,但她恨你也是有原因的。”天赐冷冷地说。

“什么原因,你倒是给我说说看?我招谁惹谁,哪儿得罪她了?我对你们每一个人都尽心尽力、做牛做马,我到底哪儿做错了?

“我还是把婚离了吧,你以后也别再控诉谁了。

“我只是要你说句公道话,你倒好,以离婚来要挟我?都说宁拆十座庙,不拆一桩婚,何况你是我儿子。你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,我怎么可能会有拆散你们的意思?

“我不管你什么意思,这个家反正都已这样了,再拆一次也没什么。”天赐的话像刀一样锋利地横在平伯母心上,让她瞬间跌入冰窖里。她知道天赐一直都在心里恨着她,恨她把他父亲赶走,一次次地挡着他父亲回家的路。

平伯母彻夜难眠,翻江倒海地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。从哪天开始,她居然已经失去儿子的心?她一直以为,自己在这个家中只是失去了丈夫。失去了丈夫的心和躯壳,但从法律来说,她从来都没有失去过什么,她还是他的妻子,他也还是她的丈夫。他们没有办过离婚手续,虽然当初也没领过结婚证。可以补领的时候也谁都没有去领。那个年代结婚的人没有领证的很多,双方办了结婚酒,又生了孩子,就是事实婚姻,是铁定的江山,是不可更改的现实。

平伯母在庆山伯父的遗体上盖了一层床单,那是他们结婚时用过的。死了的鲍庆山又回来了。叶落归根,这里才是他自己的家,她才是他合法的妻子,他们是要埋在一起的。他生是她的人,死是她的鬼,到底还是回来了。平伯母把他们的婚房布置成了简易的灵堂。只是,庆山伯父躺着的是一块门板,再也睡不了他们曾经的婚床了。婚床早已破旧不堪。床上浸满平伯母几十年的眼泪和孙女留下来的尿臊味,也积攒着无数旧日子的味道。

平伯母垂着手默立着。庆山伯父的遗体就横在她面前,她仔细地看着他,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仔细地、认真地看过这个男人。这个曾经娶了她,和她生下三个孩子,出轨离家的男人,此刻他已停止呼吸,闭了双眼。这个男人活着时跑出去当了别的女人的男人,死了之后却又变成了她的鬼,任由她摆布。

平躺着的遗体仿佛在对她说:“反正我已看不见了,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,一切都随你、听你、任你处置……”

平伯母浑身颤抖起来,忽然捶胸顿足、老泪纵横。她当然不是为了这个男人的死而哭。她为自己哭。为她这不堪回首的一生而痛哭流涕。

她哭着喊:“鲍庆山——你终于走了,你的一生再怎么辉煌、再怎么逍遥、再怎么得意,可你已经没命了。老天有眼,我比你活得长,我赢了——”

家里人都到齐了,平伯母停止哭泣,全副身心投入到葬礼的张罗中去,对在场的每一个人发号施令,她派天赐去请念经的和尚。派大女儿和大女婿去联系办酒的场地。让小女儿一家和林寒露,还有两个孙女儿守在灵位旁边。她亲自去一趟村里,找村主任主持葬礼。她认为庆山伯父也是当过村干部的人,现在死了,怎么着也该由村主任出面帮他主持……

——这是她为她的男人最后一次行使作为妻子的权利,也只有在这次葬礼当中,她才可以暂时夺回女主人的权利。现在是她在为她的男人举办葬礼,理应由她亲自挂帅,与林寒露没有关系。

林寒露冷笑着,把一切看在眼里。

遗体准备要去火化那天,花露嫂忽然大哭着跑过来,哀求平伯母让她再看一眼庆山伯父的遗体。

平伯母怒火中烧,气不打一处来,抡起身边的一把扫帚,对着花露嫂就是一顿痛打。谁都没想到会上演大闹灵堂这一出。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把平伯母手上的那把扫帚给夺下来。

花露嫂的脸上、手上都是伤,还是没能最后看庆山伯父一眼,硬是被人拖走了。大家都捏了一把汗,幸好平伯母抡起的是一把扫帚,要是抡起来的是一把铁锄,或是一把锋利的镰刀,估计花露嫂此刻已经被削死了。

花露嫂被拖到外面,有人劝她赶快回家去,可是花露嫂迈不动步,靠在墙边默默流泪,一副肝肠寸断的样子。这两个人虽然不是夫妻,但毕竟厮守了四十年,不容易啊。

没了扫把的平伯母,仍然淹没在愤怒里无法自拔。她奋起直追,一路怒吼着追出去。天赐不知从哪儿跳出来,一把拖住他母亲,大声怒斥:“你这成何体统?人家都走了你还追,只知道闹闹闹,天天把这个家弄得鸡犬不宁——”

平伯母一屁股坐在院子里,呼天抢地地骂鲍庆山犯下的所有罪,却全都罚在了她一个人头上。

天赐把平伯母拖回来那会儿,林寒露出去了。她轻悄悄地走到花露嫂身边,拍了拍花露嫂的肩膀,算是安慰,也算是一种理解。她咬着花露嫂的耳朵根子问,庆山伯父生前是否留下过什么遗嘱?

花露嫂往平伯母家一指:“她连看最后一眼都不让,你们还想要遗嘱?哪怕他留下一千份遗嘱,我也不会给你们!

由于两家的关系特殊,花露嫂和林寒露一直就没有往来。但这些年,花露嫂没少听到林寒露整她婆婆的那些手段,一套又一套的。听得多了,花露嫂也对林寒露有点恐惧心,她知道这家人都不好对付,惹不起她还躲得起,说完她扭头就走。

看来还真是有遗嘱的,只是又被她这个婆婆给挡回去了!

看着花露嫂离去的背影,林寒露气得咬牙切齿。她不气花露嫂,她气平伯母。从花露嫂的话里,她坚信庆山伯父肯定是有遗嘱的,遗嘱里一定会有笔钱是留给他的后代的,他不可能把全部钱财都给花露嫂。庆山伯父的后代当然是天赐,留给天赐的,就是留给她的。当初她和天赐结婚,本来应该可以收到公公的一份喜钱,却被她婆婆挡回去了,这一回又被婆婆挡回去了……她就是个挡财又挡道的恶妇,又蠢又笨又倒霉。

吃“豆腐饭”那天,村主任亲自执笔当账房先生,在“人情簿”上记下每户人家的名字和送来的每一笔钱。村主任管着这笔钱,直至“豆腐饭”散伙,他会如数交给平伯母,由平伯母分派和管理这笔钱。

为了操持这场葬礼和酒席,平伯母向两个女儿分别借了钱,她没有向天赐要一分,她知道天赐的钱全在林寒露手里捏着,林寒露不会轻易给。如果由林寒露出钱,那么她又会连参与说话的份都没有。平伯母以为,只要林寒露不出钱,她就不会在钱上参与进来。

平伯母低估了林寒露。她哪会想到,林寒露竟直接向村主任要钱和要人情簿去了。村主任说:“这会儿还有人来上钱呢,这人都还没走,你这么着急来要钱干什么?

“我就是来着急要钱的,要不然,又被她给吞了。

“什么叫又被她给吞了?这笔办酒的钱就是你婆婆出的,是她向两个女儿借来的,这边收了钱,她是要去还给她们的。你作为媳妇不出一分钱倒也罢了,竟然还有脸来要这笔钱,凭什么?”村主任看不下去了,和林寒露据理力争。

林寒露也不示弱:“不凭什么,我们家的事你管不到,这钱我要定了。

“嘿——”村主任合上人情簿,把笔往桌上一掷,站起身来大声说,“你们家别的事儿我是管不着,这事儿我还就管定了!我今儿个就不把钱给你,你还能怎么着?也太不讲理了你!还想翻天呢?

听到吼声,大伙儿都围过来。

林寒露自知理亏,骂骂咧咧地从人群中挤出去,当众脱下麻衣,摘下白帽子,一股脑儿扔在地上,跺着双脚,指着天,说:“就凭你们这家人,还想让我林寒露披麻戴孝做孝子,没门——”



12


庆山伯父总算还是入土为安了。墓地是平伯母吩咐她两个女儿临时去找的,两个孔。平伯母对她两个女儿说:“我要是死了,她还没死,你们就去带她来这里看看,躺在这里的是我和他,不是她和他。

平伯母的这个愿望,最终没能实现。庆山伯父死后的第三年,花露嫂也生病死了。平伯母却还活得好好的。她胸前的那只肿瘤也长得好好的,仿佛一点也不影响她的健康,不痛不痒,不吵不闹,只是长着。她也从来没去看过医生。

有一次她和两个女儿调侃:“都说人要是长期焦虑、抱怨,内心充满仇恨,一定不会长命。你们看看我,都八十多了,还活得好好的,都是因为这只瘤,它就像挂在我胸前的收纳箱,把我身上所有的焦虑、怨愤、沮丧和仇恨全都收了起来。我百病都不生,得感谢这只瘤,只有它对我毫无恶意、贴心贴肺,收纳了我所有不好的东西,让我好好地活下来。他们都死了,我还活着,我比他们长命,花露婊的年龄比我小很多呢,就这么早早地死了。这就是报应!

两个女儿都劝她:“人都已经死了,就别再记恨了。

“不记这份恨,那我还能记什么?”平伯母反问她们。

“你还有后代啊,儿子、孙女,都是你的延续。

“我能靠他们?我要是靠他们,屎都吃不到。

平伯母随口说的这句气话,十年之后竟然一语成谶。


平伯母的大孙女盼盼就要结婚了,平伯母好几个晚上没合眼,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多好多。又翻箱倒柜地找啊找,找遍了每一个角落,试图找出个什么值钱的来送给盼盼。但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拿得出手的物件。

她手头已经没多少积蓄了,幸好前些日子大女儿雪花来看她,塞给她一千块,加上自己积攒的一千多,总共加起来就两千多。孙女结婚,做奶奶的总要包个红包,包一千块还是包两千块呢?平伯母被这个问题难住了。斗争了好几天,最后心一横,就包两千吧,反正她都活到八十了,还能活几天?她这辈子没给家里人落个好,媳妇恨她,儿子也恨她,孙女在城里工作,难得回来看她一次。不管怎样,这两个孙女都她一手带大的,对她有感情,现在孙女要结婚了,总要给孙女留个好。

可是直到盼盼结婚的前一天,都没有人过来通知她。她着急起来,随之而来的是隐隐的心痛。她当然猜得到的,他们有可能就不叫她了。林寒露在这个家里太强势,她可以做到不让她进门,也就可以做到拒绝她去参加盼盼的婚礼。她做得出来的。

平伯母坐不住了。孙女大婚,奶奶怎么可以不到场?她脸面往哪儿搁?一家人的脸面往哪儿搁?她还活着呢。

她鬼使神差地跑出去,跑到天赐的新家。她多少次经过这里,多少次在这里徘徊伤心,不敢举步而入。这一次她顾不得了,直接推开院门,径直就往里走,但还没走几步,心里忽然被莫名的恐惧充满,仿佛正在进入一个陌生的险象环生的地方。

她一边走着,一边喊:“天赐——盼盼——木木——”

她希望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从屋里走出来迎接她,然而,这个希望瞬间落空。林寒露这个凶神恶煞出现了,目光里带着煞气,一阵寒意扑面而来。平伯母吓得直打哆嗦,心虚得像个当场被抓住的小偷。她尽力把语速放慢,脸上挤出些柔和的笑意,穿过几十年来所有的刀光剑影、收敛起所有的锋利,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地、带着讨好的语气对林寒露说:

“你在家啊,他们人呢?我听说盼盼明天就要结婚了?

她的话还没说完,只听得林寒露大叫一声:“旺财——”

旺财便从林寒露身后扑了出来。

平伯母从来都没有到过这里,旺财只是一条狗,它只认主人,只听从主人的吩咐。接到命令的旺财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,扑倒了眼前这个擅自闯入的陌生人……

平伯母终究没能参加盼盼的婚礼。被旺财咬得遍体鳞伤的平伯母,被我妈和几个邻居抬到了医院抢救。涂好药,医生让她别动,说还要给她打一针,预防狂犬病。

她从床上跳起来,说:“我不打,我就是想得狂犬病,等我得了这病,我就去咬死她,咬死他们全家……”

终于折腾到家之后,平伯母一病不起。身上被狗咬过的伤口一直都好不了,不断地长脓、溃烂。两个女儿偶尔过来看她一下,帮她擦擦伤口,再给她弄点吃的,也各忙各的去了。



13


平伯母死去那天,身边没有任何人。等有人发现她死了,看到她的双手还紧紧抱着胸口的那只瘤,就像抱着她的第四个孩子。糊在墙上的报纸因为年代久远,带着泥灰从墙上掉下来几片,零乱地盖在平伯母身上。

荒芜破落的院子,重新被香烛点亮,就像平伯母嫁过来的那天一样张灯结彩。

我看见天赐形单影只地坐在角落里,还是像几十年前那样,傲慢无礼地扫我一眼,也不跟我打招呼。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也都没来。

雪花和雪飘看见我,像看见久别重逢的亲人,走过来热情地和我说着话。她们问我在城里的生活,问我孩子的情况,问一切她们能够想得起来的话题。就像我小时候去她们家串门,她们也这样热情地看着我,拉着我的手,和我说很多很多话……

我们终究没有勇气去提及平伯母的任何往事。

2019-4《十月》目录


中篇小说

我们的师傅/005  凡一平

关山别情/046  范稳

一碗海鲜面/101  王棵

从歌乐山上下来/  119  宋尾

平伯母/170  鲍贝


短篇小说

力量哪里去了/086  马叙

故乡一夜/092  蓝石

一次约谈/191  王啸峰


专稿:从乡村出发的写作

乡村重建与士绅传统/022  阿来

乡村的消失意味着什么?/031  格非

穿越乡村的时间/038  贾樟柯


散  文

与你遥遥相望/065  陈福民

治隆唐宋/071   叶兆言

向阳路的游荡者/153  东君

心 事/162   方向明


思想者说

东西引/145  葛亮


译  界

王者之风/199  [智利] 埃弗拉因·巴尔克罗  赵振江 译


科技工作者纪事

疯狂的梦想/204  南鸥


诗  歌

上个时代的夜莺及其他/221   华清

思茫然/224   路也

灵性的事物/227  简明

路基下的马/229  江非

穴居动物/232  林东林

诗 篇/235   严彬

晓雪的诗/237  晓雪

大地之母/239  劲草


艺  术

封  面 夜 之三[局部]  周力

封  二 山花(油画)  陈衍宁

封  三 山那边是大海(油画)  陈衍宁


封面设计 赵平宇

篇名题字 斯继东

悦-读

书评|尼玛潘多:鲍贝和她的西藏

2017-1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1)|鲍贝:出西藏记(1—6)

2017-1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2)|鲍贝:出西藏记(7—10)

鲍贝:为什么人一生至少要去一趟西藏(《出西藏记》创作谈)

李浩:娇柔似若春梅,骨傲应亦如是(速写鲍贝)

续小强:哀信仰记(读鲍贝小说《出西藏记》)

郭建强:当美成为范式,何妨再冲动一点(鲍贝印象)

文学对话‖鲍贝&郭建强——《转山》的前世今生

谈鲍贝诗集《直到长出青苔》|续小强:烛影之歌

2019-4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①)︱鲍贝:平伯母

微信·专稿︱赵依:逃而不得:创伤叙事与“旧”女性故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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